对话现场
崔莹 发自英国爱丁堡
“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主义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
8月13日,2016爱丁堡国际图书节在爱丁堡市中心的夏洛特公园开幕。本届图书节的重要项目之一,就是2016国际布克奖评委会主席博伊德·唐金(Boyd Tonkin)与2016国际布克奖得主韩江及黛博拉·史密斯(Deborah Smith,韩江译者)的现场对话。
韩江
46岁的韩江出生于韩国光州,现为韩国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她的父亲韩胜源多次获得韩国小说文学奖,她的哥哥韩东林擅长写童话故事和小说,她的弟弟韩江义也是专业专家。韩江在24岁以诗作初登文坛,后来转写小说,已在韩国出版了十余本著作。她获得国际布克奖的作品《素食主义者》是她12年前写的,在2010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博伊德·唐金评价,这部作品“将柔情和恐怖微妙地融为一体”“强而有力,令人难忘,又充满原汁原味”。
《素食主义者》译者黛博拉·史密斯目前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日韩语言文化系的博士生。在剑桥大学读完英语文学的本科后,她想成为一名翻译,然后发现英韩译者很少,于是决定学习韩语。有意思的是,出版社在Twitter上找到了黛博拉·史密斯,并请她翻译了《素食主义者》。
8月17日傍晚,博伊德·唐金和韩江、黛博拉·史密斯的对话,在夏洛特公园的“作家研讨会”场地举行。博伊德·唐金首先介绍了《素食主义者》如何在国际布克奖候选的156本书中脱颖而出,又讲述了国际布克奖公布之后《素食主义者》在英国的销售情况:三个多月过去了,该书一直在英国小说畅销榜前三——显然,英国读者对它很有热情。
在之后的对话中,博伊德·唐金和韩江探讨了《素食主义者》的内涵及其新作《人类行为》的创作背景,以及韩江和译者的合作过程。
以下是对话内容。
“素食主义者”带着一种反抗和拒绝的意味
韩江与她的英文译者黛博拉·史密斯
博伊德·唐金:让我们首先来谈《素食主义者》。这本书的巨大力量体现在它对韩国守旧传统的叛逆和反抗上。书中的女主角戒吃肉食,决定成为素食主义者,你由此写到家庭,写到人性。这个作品一点不轻松。女主角想成为植物,远离人间争逐,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这是非常独特的壮举,令人难以忘怀。我想知道你写这个小说的灵感。
韩江:1997年,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我的女人的果实》。在那篇小说中,一个女子变成了一株植物,她的丈夫把她种在花盆里,有时候会把她搬出去晒太阳,有时候会浇水,很细心地照顾她,到晚秋时,这株植物枯萎了。她的丈夫感到疑惑:到了来年春天,她是否会发芽。这也是我最初关于女子变成植物的想法。
几年后,我开始写《素食主义者》这个小说。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主义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
博伊德·唐金:在这个过程中,暴力几乎成为了内力。有些结果是女主角自己导致的,但是我们很难通过她的眼睛清晰地看到这些变化。我们是通过他人的眼睛看到的:第一部分是通过她丈夫的眼睛,第二部分是通过她画家兼影像艺术家的姐夫的眼睛,第三部分是通过她神经紧张的姐姐的眼睛。有一个问题出现了,她怎么自己不出来讲话?你为何选择这样的叙述方式?
韩江:我希望我的主角不讲话,而是被三位不同的叙述者观察。他们将她视为仇恨、误解和欲望的产物。同时,这样的叙述方式也可以从不同视角展现她本人的多样性。我希望读者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她。像是拼图,读者根据各种描述自己去拼,最终的拼图便是她的故事。
博伊德·唐金:拒绝吃肉只是第一步。在韩国文化背景下,“素食主义者”意味着什么?女主角的家人会感到吃惊吗?或者认为这些都是正常的反应?
韩江:假如这样的事情在韩国发生,从来不会有正常的反应。尽管已经有很多人声称要做素食主义者,但是他们的行为和大多数人的不一致。而且这个家庭有些特殊,女主角的爸爸是韩国的越战老兵,他强迫女儿吃肉。作为反抗,女儿刺伤了自己。小说中所指的“素食主义者”,带着一种反抗和拒绝的意味。
博伊德·唐金:终究,这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女子反抗家庭生活的压抑、寻找自己的故事。某些评论家从传统女权主义视角分析这部小说,你是否满意?你是否喜欢被视为女权主义作家?
韩江:这部小说包括好几个层面的意义,包括人类的暴力、人性、拒绝和理解他人等。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女性的声音——女性无声的呐喊。
如果仅仅把它当作女权主义的作品,这部小说就被简单化了。我希望读者可以从多个层面理解这部小说。
描写极端的暴力、极端的性和极端的美
博伊德·唐金:实际上,这个小说令人感到震惊,因为暴力、令人不舒服的事件时有发生。我好奇的是,你是否考虑过这些内容可能会令读者感到难过、抑郁?你希望读者对你的作品产生什么样的感受?你希望和读者建立什么样的关系?
韩江:在写作的时候,我没有考虑过读者,我只是写我想写出来的内容。写作的同时我一直在质问,质问无辜所导致的被动性,以及“这样可能吗”。我想描述这个不想成为人类一员的女子,因为她想成为她希望的自己。
她的这种想法会很令人惊震,但是假设她意志坚决的话,结果会怎样?我想从人类的暴力转移到人们的尊严的主题。因此,伴随写作,我的质问也在不断扩展。最后,我的主人公带着抗议的目光望着窗外,她期待一个答案。我想,这部小说本身也在期待一个答案。
博伊德·唐金:即使有很多关于暴力的内容,这部小说依然写得很美,比如女主角的姐夫对女主角着迷的描写。这样的叙述恰恰能和书中残酷的暴力形成对比,同时又揭示自然界的美好,以及人类对美好的自然界的追求。它是有这样的寓意吗?
韩江:我同意你的观点。我希望读者可以看到这部小说的灵魂。
博伊德·唐金:《素食主义者》的翻译十分精彩,我想问黛博拉·史密斯,你认为这部作品最独特的是什么?你如何通过英文把它体现出来?
黛博拉·史密斯:《素食主义者》《人类行为》等韩江作品的共性,是描写在极端情境下极端的暴力、极端的性和极端的美,但它们又并非耸人听闻或者只是简单的描述,而是控制有度,从未歇斯底里或过度紧张。
韩语原著中的这些特点,在英译本中也体现出来了,我很开心能把这一点表达出来。我开始有些不解的是,韩江读了我的译文后,删除了文中的一些感叹号。可能在韩语中不那样讲话,但是英语中有很多感叹号呢。
博伊德·唐金:《素食主义者》的英文版出版后,西方读者有哪些反应?
黛博拉·史密斯:这本书的英译本在其获得国际布克奖的好几年前就出版了,我注意到已经有很多相关书评。早期书评大都把这部小说看成是和韩国有关的、代表韩国社会的小说,并体现了韩国社会的病态。一些书评也认为小说中体现了女权主义。但是后来的书评观点就越来越多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