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达尔文,令人恐惧的不是牙齿和利爪沾满鲜血的大自然。关于达尔文,令人恐惧的不是我们的祖先是猿猴。关于达尔文,令人恐惧的是我妈妈所说的混乱。我知道混乱这个词有某种特定的科学涵义。但是,我认为我妈妈的意思更为深刻:没有设计,从来就没有。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点。这是现代主义的陈词滥调,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达尔文是最先知道的。而且,达尔文知道得最透彻。达尔文与混乱迎头相撞。他看见它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四处游荡,不加警示地在这个世界移动和转向,这里的每一个生物都以为自己举足轻重,但其实每一个都无足轻重。(qtd. in Ritcher 8)
简或者说希恩呈现给我们的是一幅早已耳熟能详的达尔文式无序图景,一个充满变化与断裂的不稳定的自然,一个拒绝神圣设计和目的论的混乱世界,其未来走向取决于无数微小而不可预测的事件,偶然性和非连续性是这个世界的圭皋。
但是,这样一个冷酷的达尔文形象显然只是诸多“达尔文”中的一个版本,尽管这是迄今为止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版本。以莱文为代表的文化学者尝试为我们呈现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达尔文世界。在莱文看来,达尔文在自然界看到的不只是生存斗争、自然之战、或者饥馑和死亡,他同时看到生态系统的多样性和相互依存。丛林法则不仅是弱肉强食,你死我活,它同时还遵循共生法则,各种生物纠结缠绕,相互依赖。莱文引用《物种起源》最后一段达尔文对多姿多彩自然界的诗意描写,指出一个共生世界的可能性:
凝视纷繁(又译枝蔓缠绕或树木交错)的河岸,覆盖着形形色色茂盛的植物,灌木枝头鸟儿鸣啭,各种昆虫飞来飞去,蠕虫爬过湿润的土地;复又沉思:这些精心营造的类型,彼此之间是多么地不同,而又以如此复杂的方式相互依存,却全都出自作用于我们周围的一些法则,这真是饶有趣味……因此,经过自然界的战争,经过饥荒与死亡,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最为崇高的产物,即:各种高等动物,便接踵而来了。生命及其蕴含之力能,最初由造物主注入到寥寥几个或单个类型之中;当这一行星按照固定的引力法则持续运行之时,无数最美丽与最奇异的类型,即是从如此简单的开端演化而来、并依然在演化之中;生命如是之观,何等壮丽恢弘!(达尔文 389)
这段广为人知的关于“枝蔓缠绕的河岸”(entangled bank)的描写,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能够神交万物,深谙自然之道的华兹华斯式诗人形象。莱文认为,达尔文的世界以其丰富的多样性和无限的可能性补偿了他的理论似乎通常揭示出的不完美、残酷和冷漠(202)。斯科特(Rebecca Scott)也指出,这段文字“表达了一种达尔文式的崇高,它是一种散文诗”(268)。这样一个沿袭了浪漫主义传统的达尔文形象,显然与《简的进化》和《达尔文的梦魇》中那个打开了混乱世界“潘多拉魔盒”的达尔文截然不同。
莱文认为,一方面,达尔文的研究具有“去神秘化”的科学特征,因为他将自然神论的超验造物主(一切神奇的源头)从自然中驱逐,但另一方面,达尔文赋予世界另一种世俗化的神奇,“达尔文的世界,尽管总是指向自然主义的阐释,但也常常指向崇高,指向令人目眩神迷的无尽时间,令人震撼不已的复杂性,以及相互依存的悖论性。这一切取代了一个神意建造的自然据说能够产生的‘魅惑’”(41)。在对达尔文的生平和写作进行详细解读的基础上,莱文进一步指出,“达尔文在非人类(non-human)的自然中发现了能量、多样性、美、智力和情感,而这一切有可能提供一种以现实世界为基础的价值观,以取代超自然价值观”(41),也就是说,他的思想中蕴含着一种“世俗魅力”(secular enchantment)。对于早已习惯将达尔文式自然视为一部无情碾压的机器,并对诸如自然选择机制(mechanism)这样具有机械论色彩的语汇早已耳熟能详的读者而言,这样的解读无疑是一种具有很大颠覆性的重构。在某些学者看来,这种解读具有过多的主体情感投射。如著名学者沙特尔沃斯(Sally Shuttleworth)就曾指出,莱文“尝试通过对达尔文主义的重新解读,从而为一个失去信仰的堕落世界复魅,这恰恰表明了批评家自身的悲观及他所处时代的悲伤前景,因为两者都如此强烈地需要制造一个文化偶像来自我救赎”(197)。
但是,莱文等学者关于“世俗魅力”的论述的确为我们更为全面地理解达尔文思想提供了一个全新视角。越来越多的学者不再将达尔文式自然单纯视为一个对人类命运漠不关心的残忍而非人性的过程,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