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才14岁,抑郁症已经发展到“重度”阶段。碰到这种情况,人们会说,这大概是原生家庭有问题,或者,这个女孩有过某种不幸的遭遇。
但通读全篇,你会觉得这一切来得“没有特别的理由”:文中的妈妈,虽不太懂“鼓励教育”,但和中国千千万万父母一样,也没有做得太过的地方。女孩也一直过着基本正常的生活。
然而,这个女孩的“病”,发起来又是那么惊心动魄;且在医院的精神科,这样的孩子,多到见怪不怪。今天,不如看看这个故事,了解到,孩子的成长,还有这样值得关注、小心的一面 ...
图为彭可欣。作者:徐黛茜,经授权转载自公众号:全现在(ID:quanxianzaiAPP)。如果您喜欢蓝橡树的文章,请记得要把我们“设为星标”哦!
彭可欣右手握着一把美工刀,架在左手腕上, “你答应陪我去住院的!” 她瞪着坐在沙发上的妈妈喊。她那因服药而微肿的身体颤抖着,小脸涨得通红,几缕长发粘在额头上,眼泪糊了满脸, “你答应的!你不要骗我请不了假!”
赵琳没说话,仍坐在沙发上,手指紧抓着裤缝,看得出在她在尽力维持脸上的平静。她抬起头,迎向女儿的眼睛,一动不动,不抢刀,不争辩,也不阻止女儿的任何行动。
彭可欣突然快步向前,用脚尖狠狠踢妈妈的小腿,用膝盖撞,一下接着一下。妈妈的镇静,她无法接受。
她举起刀,没做任何犹豫,将刀尖切入自己布满伤疤的手臂里。血,一下涌了出来,热辣辣的,顺着小臂,到指尖,滴嗒在地板上……从皮肉传来的痛感,让彭可欣慢慢回过神来,愤怒也随着这一股热流慢慢消退。她渐渐安静了,瘫坐在沙发上。
赵琳这才起身,打开电视机旁的急救箱,用酒精消毒,查看伤口的深浅,再用纱布一圈圈包扎,她的动作非常熟练。“我稳住了,又一次接住了女儿的情绪。”她想。
2020年11月7日傍晚,在广州番禺区的家中,14岁的彭可欣再一次情绪失控。自从2019年9月,她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伴有双相情感障碍”后,这样的发作,每周都会有两三次。
对于一个少年来说,14岁,是独立人格形成的阶段。她或他本该在与同学的社交关系、在学业的竞争中,完成儿童向成人的过渡。然而,一个面对严重抑郁症的女孩,在疾病本身的困境之中,失去外界的助力,只能一步步退回家庭。
“我们已经是不同的世界了”
彭可欣的家,是一座复式小跃层。一道推拉门,在二楼的主卧和次卧的过道里,隔出一个小房间。这是一个只有四平米的房间,摆放着一张上下铺,一块钉在墙壁上的桌板,上层储物,下层就是彭可欣睡觉、休闲、学习的地方。
桌板前,泛黄的墙上挂着一串小灯,灯光把房间照得暖暖的。灯线上缠着十几张照片,是她与朋友、妈妈、弟弟,还有外公外婆的自拍,照片上的人都笑得挺开心。
周末,彭可欣在小区散步,天气很好,她让妈妈帮忙拍一张。图源:受访者提供
中午12点半,彭可欣才醒来。她不想动,瞪着床顶发呆,起来后做什么呢。她拿起手机,翻了翻同学动态,昨晚一个同学发了张合影,她点开,放大,仔细看每个人的表情。此外,大家的动态没有更新。对了,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
贴在墙上“按时服药“的医嘱,和桌上的抑郁症药盒仿佛在提醒她,“我们已经是不同的世界了。”
彭可欣说,她也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没有征兆,也没有具体原因,忽然就被一种阴郁的情绪控制了,对身边的一切丧失了兴趣,整日整夜地睡不醒,脑子始终乱乱的。日常琐事,也忽然变得很重,压在心里。
也许是因为手机?那个暑假,妈妈把她的手机没收了,只允许晚饭后玩一小时,跟好朋友在QQ上问一句:“在干嘛?”,说不到三五句,时间就到了……
拿不到手机,与朋友失去联系的不安就笼罩着她。看到几个同学在抖音上一起去逛街,就嘀咕“她们为什么没喊我?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跟妈妈吼:“别的同学暑假都有手机,不信你去问!”妈妈一边夹菜一边回答,“期末考你排名降了 13 名,别的同学呢?”
情绪瞬间低落了,不想再说什么……
有时,又因为一件很平常的小事暴躁起来,不受控制。一次,妈妈没接手机,她便抢过外婆的手机,不停地发微信,拨电话,直到接通,对着妈妈大喊,“你干嘛去了?!”周末的出游计划,从卡丁车变成逛公园,她也会怒不可遏:“为什么要这样?”而怒气消散后,一种强烈的自责和羞愧感又会涌入内心。
情绪在两种极端里起起伏伏,她在日记中不断地写下:“我好难受……”,“我好疼……”
彭可欣在学校看见过同学的手臂上有刀割的疤痕,抖音上一些中学生的 vlog 里,也有同样的伤痕,底下的评论频繁出现三个字母,“yyz”——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抑郁症的缩写。
彭可欣烦躁时,在日记本里发泄情绪。图源:受访者提供
一开始,她很不屑,觉得他们都是装出来的,“被刀划一下那么疼,我肯定不会这么做。”她甚至有些讨厌这种行为,“就是跟风,想引起关注。”她也试着用指甲划一下,皮肤隆起粉色的痕迹,“很疼!”她吸了一口气,不想再试,更不相信他们所说的”什么温暖的感觉“。
直到有一次,她把刀尖压进了皮肤,划出血迹,伤口很浅,就像被猫爪龇过,“好像真的不痛。”她心里接纳并习得了这种方式,而且意外的,“觉得舒服很多。”
在别人看来,彭可欣是一个快乐、顺从的女孩。赵琳说起女儿小时候,也爱用“开朗”、“漂亮”这些词。可欣鼻梁高挺,眉毛和头发都黑黑的,嘴角上翘,总像含着微笑。
从前也有不开心的事,但一会儿就过去了。记得小学暑假,妈妈跟她达成协议,完成作业,就去迪士尼,她在网上找答案,快速抄完,结果被发现,挨了一顿训,“你这么小就走歪门邪道,以后得了?”妈妈的话听起来很伤人,她听了觉得心脏那儿像有个拳头在锤,又闷又痛。
惩罚是手抄练习册两遍,连题目带答案,她花了两周完成,还是如愿去了迪士尼。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个时候觉得没什么。”
但是这一回,阴郁的情绪再也过不去。
2019年9 月,初二开学, 同桌换了,变成了一张不那么熟的面孔……一连几天,白天上课都忍不住打瞌睡,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来站着一脸难堪……“一切都变了。” 青春期的小敏感、被抛弃感、孤独感……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包围了她。
“你女儿是抑郁症,重度。”
精神科门诊前长长的走廊上,等候的人很多,没有成人和儿童的区别,患者、家属都在一起。有人呆呆地注视着叫号屏幕,有人低头玩着手机。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比彭可欣年长许多。她不想让人注意到自己,坐墙角静静地等着。
一位女医生接待了她们,赵琳选择她,因为她简介上写着擅长青少年心理障碍。彭可欣进去坐下,挽起袖子把手臂的疤痕露出来,医生望了一眼,很冷静,“她一点都不出奇。”简单问了两句,就安排她去另一个房间做测试量表。
几百题的测试量表,铺在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很多等待的患者或者家属也挤在她身后,有的人甚至直接站在她后面盯着看。
医生喊赵琳进办公室谈话,彭可欣就等在门外,她有点紧张,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应该不会太严重吧?她想,毕竟有一些题,她特意选择了那些看起来更乐观的选项。
彭可欣准备和朋友出门逛街,精心打扮了一番。图源:受访者提供
“你女儿是抑郁症,重度。”板着脸的女医生,对着赵琳逐个念出彭可欣的症状,“睡眠障碍,少话少答,语量少,语音低、语速慢,思维迟缓,能力减退”、“有冲动、易激惹感。有自伤行为”……
赵琳一愣,她心里有所准备,但绝没想到这么严重。
之前,可欣频繁情绪暴躁,她感觉到不对劲,曾尝试给女儿开点中药,“去去火,调理调理”。手臂上的伤口,她也注意到了,但觉得那是女儿“威胁我,跟我要手机。”
“ 重度抑郁症伴有双相情感障碍。”最终,医生递给她的诊断上面写着这13个字。(注:双相情感障碍,指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一类疾病)
青少年抑郁症,已经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精神医学科主任潘集阳说,从他的临床经验来看,有精神障碍的儿童青少年患者越来越多。如今,在科室里,40个住院病人中就有 10 个 18 岁以下的,大部分为抑郁症。
三年前发布的《中国青少年发展报告》就显示,中国17岁以下青少年中,约有3000万人受到各种情绪和行为的困扰,抑郁症发病率呈现低龄化趋势。《中华流行病学杂志》调查数据也显示,9-18岁青少年抑郁症状的检出率为14.81%左右。
看到诊断结果的那一刻,彭可欣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恐惧,代替了妈妈答应带她来医院那一刻的放松。
图源:视觉中国
上医院,其实是可欣的要求。前几天放学,情绪忽然涌来,她从学校跑回家,外婆外公和她打招呼,她不想理,头也不回地冲到自己的房间里,拿枕头砸墙壁,用脚踢门,哭着大喊,“我真的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外婆赶紧打电话把妈妈叫回来。妈妈进屋时,她已经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抽泣着说,“妈妈,我真的不行了,带我去看医生吧。”
她说,她想被确诊为抑郁症,“想让妈妈重视我”,“也不用再害怕别人说我是装的”。可是,当诊断书拿到手上的时候,她的眼泪开始不停地流。这个14岁的女孩,不知道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
确诊之后,彭可欣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
妈妈给她的房间装上了门(原本是没有的)。那天,她做完心理咨询回到家,看到过道里多了一张推拉门,她立马钻进去,将房门轻轻合上,躺在里头自拍、玩手机,“真正拥有了自己的房间,有门,有安全感。”
手机,也不再是一件被管制品,玩到凌晨都没人管。零用钱和出门也不受限制,只要提出,基本都可以实现。外婆外公知道她得了抑郁症,坐在一起时,经常互相使着眼色,给她递水果、夹菜。往常可是弟弟优先。
家里的气氛,变得平和而又小心翼翼。但彭可欣总担心,这些美好都是假象,和手上的伤疤一样,过段时间就变色了。
“可是,自己不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当医生告诉赵琳,彭可欣是“重度抑郁症”的时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得抑郁症?还能好吗?”得到的答案模棱两可。
没人能说清楚抑郁症的根源,为此,心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已经讨论了几个世纪,一方认为成长的家庭环境,童年创伤以及社会压力导致了抑郁症的发生;而另一方则认为基因和脑部化学反应才是罪魁祸首。
青少年的抑郁症更为复杂。在北京回龙观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李净看来,青少年有抑郁倾向与确诊抑郁症是两码事,最难的,是两者之间目前还没有明确的分界线。
青少年进入青春期,性格本就敏感,多变。李净甚至认为,如果仅仅根据抑郁症症状上的指标来推断抑郁症,那么来医院的小孩 99% 都能被确诊。而当前国内精神科医院少有专门的儿童精神科分科,通常与成人混在一起,这更增加了诊断的难度。
更重要的是,一旦确诊,还有可能成为一种心理标签。
刚上初中时,赵琳带女儿在旅行。图源:受访者提供
走出诊室那几步,对赵琳来说,比翻过一座山还难。站定在门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到女儿独自坐在候诊长椅上的身影,她决定诚实地面对,“不能逃避这个事情。”
那天下午,她请了假,也没送女儿回校上课,带着她去市中心吃了顿日本料理,之后去逛街。女儿从试衣间出来,提着裙摆在她面前转了几圈。她一阵恍惚,医生宣布的结果怎么也无法和眼前13岁的女儿重合。
“医生说孩子压力很大,但我没给过压力啊。”赵琳反复回忆,她不记得女儿和自己发生过矛盾。她的要求女儿很少会拒绝,直到初中,女儿还是喜欢黏着她一起睡,周末时,她会带着两个孩子去公园、逛街,每个暑假都会安排家庭出游。
平日,成绩是抓得比较紧,她每天都会盯着女儿和儿子一起完成作业。成绩有下降,她也会批评。有一次,女儿的年级名次下降了快50名,她是说过:这样的成绩长大只能去捡垃圾。可这不也是作为母亲督促的责任吗?如果把母亲的职责分成陪伴和督促,她觉得自己全做到了。
要说有什么亏欠女儿的,那就是给不了缺失的父爱和弟弟出生后对她不可避免的忽略。2014年,因为债务问题,赵琳和前夫离婚,但她跟孩子们只说爸爸有事出门了,主卧房间里,甚至还挂着她和前夫的结婚照。
赵琳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HR,是十几年的老员工,疫情之下行政部门在裁人,但她因为业务能力出众,留了下来。现在一个人要干原来三个人的活。
这个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的母亲,陷入了自责与纠结,“是不是我的教育方法不当?”、“因为我太忙没有做好母亲这个角色吗?”或者,“是我太强势,没有给女儿选择的空间?”
确诊后,彭可欣的衣服大多为深色。图源:受访者提供。
她想起确诊抑郁症之前,女儿提出“抱一下,亲一下”,她本能地抗拒。从孩子读初中后,她们确实很少有亲密的接触了。可是,自己不也是这样长大的吗?记忆里的妈妈,永远没有表扬,总盯着自己没做到的地方。考了九十几分,把卷子拿回家,“你看看这几分是怎么扣的?”妈妈阴着脸。
印象最深的是一件新买的白毛衣,妈妈始终不让她穿出门,因为觉得她一定会弄脏。她也在日记里写过,“我恨妈妈。”但她始终是个乖小孩,学习好,成绩好。初中时,有同学上职高脱离了家庭,她给自己的规划则是读大学、去省会广州,“我要快点长大,就能逃出去。”
21 岁到广州后,租房、换工作,她一样都不与家里商量。工作两年后,在广州买了房,骄傲地带着父母去楼盘,母亲站在毛胚房里对她说的话却是,“你看看你,要还房贷了。”
母亲看不到自己的成绩,爸爸不善于表达。“可是我不也过来了?”赵琳在母亲严厉的爱之下,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她曾发誓不成为母亲那样的母亲,但不知不觉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她不想成为的样子。
“住院了,同学会怎么想?”
服药一开始并没有给彭可欣带来疗效,一到晚上,她就有用刀划自己的欲望。
一天夜里,她用美团外卖要了一把美工刀,躲在房间里偷偷划,妈妈直接推门进来,抢过去收起来。第二天,她听到妈妈投诉美团,“你们怎么能卖给小孩子刀呢?”
复诊时,医生建议马上住院,“这样可能威胁到人身安全。”
彭可欣不愿意,“住院了,同学会怎么想?”而且医院在市中心,离家30 公里,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
和妈妈争执起来,她用指甲把已经结痂的伤疤揭开,这个吓人的举动却更坚定了赵琳让她住院的想法。为了让彭可欣接受住院,赵琳买了最新款的 iPhone 11 给她,答应她每个月有 1300 元的零花钱。
彭可欣第一次住院时,隔壁床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一到晚上十二点,老人就在睡梦中坐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新来的病人都被吓醒了。
图源:视觉中国
在医院的日子,主要就是输液、翻手机、然后睡觉。白天,护工表姐陪着她,两人有时一起到附近的美食街逛逛。在表姐的印象里,彭可欣一直都是乖小孩,舅妈请她帮忙时,她以为就是个简单的病。到了医院,发现表妹只有在注射药物后,才像个正常小孩一样说说笑笑,一到晚上,药效过去,就吵着要拿刀,发疯似的想往外冲,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妈妈每天下班后,去医院陪她,晚上一起挤在病床上。十点病房就熄灯了,她拿着手机,和外面的朋友维持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