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生活于盛唐时代的王维,有一种迥异于世的潇洒与孤独。他的诗以歌咏山水田园为主,清幽绝俗。在一千两百多年的历史中,王维的诗作漂洋过海,被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法语等诸多版本。
上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艾略特·温伯格的中国诗歌翻译研究《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问世。今年2月,这本书得以经由商务印书馆翻译引进。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在非中文世界的诗歌评价体系中,王维的诗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温伯格认为,伟大的诗歌正是在不断的变形、不断的翻译之境中活着:诗作死于穷途末路。
一座山,一片森林,落日和被落日所照耀着的一方苔藓,这便是王维《鹿柴》中所能呈现给我们的全部景象。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美国著名翻译家伯顿·沃森,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等人都曾留下这首诗歌的翻译版本。在温伯格看来,每一次翻译都是对诗的一次重构,读者也绝非一成不变,“每一次阅读都是不同的。”
庞德凭直觉纠正错误 弗莱彻认为要“改进”原诗
The Form of the Deer
So lone seem the hills; there is no one in sight there.
But whence is the echo of voices I hear?
The rays of the sunset pierce slanting the forest,
And in their reflection green mosses appear.
——W.J.B.Fletcher, 1919
鹿巢
似乎如此的寂寞,这山;看不见有人在那里。
但我听到的人语声从何而来?
落日之光斜斜刺入森林,
而在它们的映照中,青苔显现。
——W.J.B.弗莱彻,1919年
(弗莱彻,《英译唐诗选》)
这是埃兹拉·庞德的《华夏集》(Cathay)在得到普遍认可之前的典型翻译。庞德那本小书于1915年首版,收录了一些最美的英语诗歌,是基于东方学学者欧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以及一位日本人的研究而作的,这位日本人整理的一本汉语翻译笔记为这本书提供了基本资料。庞德译本的“精确性”依旧是硬伤:虽然学究们对那些错误始终嗤之以鼻,但叶维廉(Wai-lim Yip)已经向我们展示了当时对汉语尚一无所知的庞德如何凭借直觉纠正了费诺罗萨手稿中的错误。且不管其学术价值,以T.S.艾略特的话说,《华夏集》是标志着“我们时代汉语诗的发明”。与弗莱彻以及许多其他人不同,庞德没有将原作塞进传统诗体的紧身衣中,而是萃取自己在汉语中发现的独特,开创出一种新的英诗。
“每一种力都演化为一种形式。”震颤派的安·李嬷嬷(Mother Ann Lee)如是说。庞德的天才在于发现了汉语诗的生命体与力——他所谓穿越世纪的“日日新”。这一生命体的运行机制有点像DNA,旋转衍生出种种不同的翻译,这些翻译是原作的亲属,而非克隆。原作与翻译之间,如父如子。无可避免,有些翻译过度系于原作,而另一些则是断然反叛。
弗莱彻,如同所有的早期(以及后来的不少)译者,总感觉自己一定要解释,要“改进”原诗。王维的阳光“进入”森林,而弗莱彻的光线则要“斜斜刺入”;王维只说可以听到人语声,弗莱彻则生造了一个第一人称叙述者,探询声音从何而来。(既然山在“那里”,那么叙述者又何在?)
帕斯译四行无韵诗称将中国诗特性推至极端
En la Ermita del Parque
de los Venados
No se ve gente en este monte.
Sólo se oyen,lejos,voces.
Por los ramajes la luz rompe.
Tendida entre la yerba brilla verde.
——Octavio Paz, 1974
在鹿苑兰若
在这山上见不到一人。
只有人语声,远远的,可以听到。
光芒透过枝叶。
落在草间,青光闪烁。
——奥克达维奥·帕斯,1974年
(帕斯,《翻译与消遣》)
帕斯在自己的选译集《翻译与消遣》(1978年第二版)中这样写道:这首诗特别难译,因为它将中国诗的一些特性推至极端:普遍性,无个性,无时间,无主题。在王维的诗中,山的孤独是如此浩大,乃至诗人自身亦被空无了。许多次尝试后,我写下这首四行无韵诗:前三行9个音节,末一行11个音节。
数月之后,阅读一些大乘文本,我惊奇地发现其中频频提及西方极乐世界,这个阿弥陀佛的国土。我记得王维一直是位热忱的佛教徒:我查阅了他的一本传记,发现他对弥勒佛极为虔诚,曾写过一首赞诗,诗中讲到自己欲在西方净土——太阳沉落的地方重生……
这是一首自然诗,一首佛教徒的自然诗:这首四行诗所蕴载的远非同类作品的那种自然主义审美传统。它是否体现了某种精神体验?过了些时候,知悉我迷恋中国诗的波顿·沃森送了我一本他的《中国抒情诗》。在书中,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对王维,落日之光有明确意义。与阿弥陀佛有关:炼金术士在傍晚将尽时分冥想,如青苔在林中,受着光明。诗特别地客观,无我,不同于圣十字若望(St. John of the Cross)的神秘主义,然而在真实、深刻上,不下于这位西班牙诗人。是人与自然在神圣之光下的变形,不过某种程度上与西方传统相反——周遭世界的人性化被取代。在这种“东方精神”里,浸满的是草木与石的客观、顺从、冷然,便冷冷地受着启示之光。那启示同样是冷冷的,光是不偏不倚的。王维的山林是空的象征,却又不失草木土石的现实感。
沃森译作呈现画面如中国人那样直接
Deer Fence
Empty hills,no one in sight,
only the sound of someone talking;
late sunlight enters the deep wood,
shining over the green moss again.
——Burton Watson, 1971
鹿寨
空山,不见一人,
只有一些人说话的声音;
晚阳穿过深深的森林,
再次在青苔上空闪耀。
——波顿·沃森,1971年
(沃森,《中国抒情诗》)
沃森是古汉语诗歌、历史、哲学领域多产且优秀的译者;在这个世纪,也唯有他能与亚瑟·韦利比一比。沃森的作品与美国诗歌的现代主义变革有着密切关系:绝对的精确、简洁,以及日常口语的运用。这在学者里乃是第一个。
原诗第一行前两个字,沃森用了两个词来表达:没有冠词,毫无解释。他对画面的呈现如中国人那样直接。以24个(每行6个)英文单词对应20个汉字,每个汉字都获得了翻译,且毫无沉溺,用的是一种电报式的极简主义。在汉语诗歌的翻译中,正如在一切事情中,没什么比简单更难的了。
不只是安排语调、韵律以及每行的字数,中国诗歌就像所有古代诗歌一样,建立于对位:宇宙的二元本性(阴-阳)。王维的前两行即是典型: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甚至重复了“人”字。沃森以“不见一人/一些人”(no one/someone)保留了王维的这个对位,他信手拈来,却是译者里如此做到的第一人。
整理/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