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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出版周年记

已有 13438 次阅读 2020-6-28 11:57|个人分类:杂感|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自传》出版周年记

 

2018年, 终于将多年积存下来的回忆录集结成书, 我的自传《风雨夜行人》由新加坡“世界科技出版社”于次年出版, 至今已过一年。

这一年, 我如履薄冰, 致力于消声遁迹, 只寄几本给挚友或学生, 并嘱以“勿声张”,惟恐又起波涛。一年过后, 终于明白: 与世无争则可平安无事。 于是, 又想将心中积沉的“多余的话”一吐为快。

 

我一直相信, 每个人的一生, 都是一段独一无二的精彩故事。只是大多数人都选择把自己的故事埋在了墓碑之下。 而我选择了把墓碑修在了此书中。 一位年轻朋友曾问我, “你书中的墓碑是真的吗?” 我回答说:“那确实是我设计的。” 我不知道, 死后会有人为我修墓碑吗? 如果有, 能按我的图纸来修吗? 固然“它年葬侬知是谁”? 但这又何妨呢? 从我的书中, 全世界的人, 连大洋彼岸的朋友, 只要愿意, 就能看到我的墓碑。

 

书中的故事是前后近五十年陆续写下了。最早写下的有 “闽江, 我的母亲河”, “淡淡情愁”, “鲤鱼洲记实”, 等,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当我在大洋彼岸留学时写下的。 至今还记得, 那时常常是周末的晚上, 当功课做完后, 在静静的 Carrel里, 突然思乡之情潮水般涌来。那些往事, 历历在目, 就像发生在昨天, 又恍如隔世, 与眼下的日子格格不入。 于是鬼使神差地开始写自己记忆中的往事 -- 常常是自己被感动得泪湿青衫。

 

从1999 至 2000年, 在那世纪之交, 我作为资深研究员, 在英国 Leicester 大学访问一年。 这是另一个写作高潮, 印象深刻的是在

Leicester 大学的图书馆, 找一个靠窗口的座位,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回想起十年的海外浪迹, 记下了从留学到滞美、离美遇见的一些人和事。 不知为什么, 人在海外, 家国情怀总是更深沉些。

 

2008年到京都大学访问, 办公室与 Yamamoto 教授的实验室相临, 他曾担任过国际自动控制联合会 (IFAC) 副主席. 闲聊中因学术讨论访问了他的个人网站, 发现他在网页上挂了自己的博客, 于是有样学样, 让学生帮我在自己网站上开了个人博客。这是第一次以《磋砣人生》为题, 发了几篇回忆文章,  当时只是自娱自乐而已。

 

2011 年, 因为偶然的原因, 我在科学网上开了博。 后来, 以《漫漫人生路》为题, 开始将过去的片段文字串起来, 以连载的形式发表。 自我感觉还不错, 文章常被精选, 读者反映热烈。 后因博客引发了一些矛盾、误解和争执, 领导和一些朋友都劝我不要再写了, 于是连载戛然而止。 有一段时间, 科学网上的一些朋友总问我“下回分说”何日可得? 待到准备出版时, 应出版社的请求, 更是将网上相关博文一概删除。因此, 总觉得心中有愧, 对不起科学网上的朋友。

 

虽然没往科学网上发, 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往下写. 于是, 就成了没有尽头的拖沓篇. 2017 年院士落选, 似成人生的一个休止符。 遂以此为契机, 对书稿做了一个了断。

 

为了书的出版一直忧心忡忡, 完稿后更有一种逼仄的感觉。书的部分内容可能不够“正能量”, 请一些专家看过, 若要出版需得大改。 因不是学术论著, 想在海外发表也不得其门, 只好请海外朋友帮忙。

没有 B 教授的鼎力相助, 这本书的出版是不可能的。 B 教授通过私人关系, 帮我联系上了新加坡世界科学出版社八方文化创作室的黄延煌博士.   黄博士看过初稿后, 就给出了积极的响应。

 

我准备出自传这件事很快在朋友圈传开了。接下来, 许多亲近的友人开始给我做工作, 一是劝我不要出或推迟出版, 二是要我注意把握分寸, 不要说过头的话。 他们除了担心我, 也担心支持我的朋友, 会被我无意间伤害。对于第一点, 我退无可退。 似乎一生积郁的怨气和不平, 舍此无以发泄, 故不吐不快。但这只是自我宣泄, 我无意挑起事端, 故书出版后, 我严格限制扩散, 只送给极少数至亲、好友、及学生。 书出版后的一年中, 至今未闻异议, 但愿长此以往, 悄无声息。对于第二点, 我做了多次修改, 尽去过火言辞, 并隐去许多关键人物的姓名, 以免伤及友人。

 

几位朋友看过我的初稿, 提了许多中肯的意见。 辟如, J 指出许多地理或事件的陈述错误, Z 对所有的英文仔细审阅, 做了大量更正, 还有许多朋友的帮助, 就不一一赘述, 在此一并谢过。由于书的各章是前后多年写成, 不相容处甚多, 编辑潘素起先生帮我做了大量编排剪辑的工作。 最后定稿前我做了三次通读修改。因不能直接在原文件上修改, 只能将修改处用表列出, 每次都是潘先生仔细录入。

因为书在海外出版, 许多事我均鞭长莫及, 全靠 B 和我在美国、 日本、 泰国、 中国香港等各地朋友帮我张罗各种事项。

 

书中有些内容恐怕难免引起相关人等的不快, 但我除了道歉, 别无良技可施。本来书中有一章写 “福建班”的。 后被朋友悄悄撤去, 连同一张照片。我当时已察知此事, 但既然会让朋友不舒服, 又何必徒留不适呢? 只是未能给每个朋友这样的机会。

 

书出版后, 还是得到不少朋友的赞誉。 本人虽已年逾古稀, 虚荣心犹存, 明知朋友讲的是客气话, 还是“心中窃喜”。 下面是几个朋友的反馈。 此外,还有一位海外朋友的私信附后 -- 他才是真才子, 文笔非我辈可比 – 未经充许, 对不起了!

 

[1] 迫不及待, 读你的“自传”,…… 到底是同时代的清华人, 几乎每句话, 都能引起我的回忆和思考……写得好! “真”能感动人。

 

[2] 你写得真的太好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读。 写得好,才能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下来。

 

[3] 我读这本书之后感慨万千, 十分想写一个读后感。 既然你不希望宣传, 就算了。  我的学生在英国发现了这本书, 马上买了一本。

 

[4] 写得真好, 我觉得它会成为一本世界名著。

 

[5] 自传满满的是真情实感, 带着温度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感觉那天会拍成电影, 历史背景, 社会变迁, 虽远犹近, 并且都是身边有血有肉的人, 平凡中透着不平凡, 比记实更真实, 文采好得更是没的说。 ……当然, 更敬佩您的勇气, 没有看到哪个作家敢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人生剖析展示给大家。好期待电影的出望, 感觉应该给你颁个文学奖。

 

 

[6] 读代展《风雨夜行人》自传有感

 

代展寄来的自传《风雨夜行人》已是南非2020年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当天就一口气读完,在接下来的周末从头到尾又细看了一遍。每次读罢,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紧接下来,没想到爆发新冠肺炎,家人全都深陷武汉,加上父亲正是这前后中风,家人在封城前两天还在出入医院,我心里塞满了对家人的担心和牵挂,也就把代展的书放下了。又不想Covid19三月初来到南非,学校停课,南非也开始"闭关锁国",轮到家人替我担心。我也在家"办公",不禁又拿起代展的自传。我们这辈人都没有经历过战争,这场瘟疫不知道会怎样过去,但这场无硝烟的战斗倒是给了我一些平静,思考着代展的人生,思考着我自己的人生。

 

我第一次见到代展大概是1987年的春天。我那时在北航做博士,正为开题发愁。听说系统所回归了一个华盛顿大学的博士,带回了非线性系统微分几何方法的最新进展。估计是通过热心的秦化淑老师的介绍,我去找他拿一些文献资料。我还能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找到科学院居民楼的某个房间,房间里几乎空空如也,些许扬尘漂在从窗户射入的几缕光线里,墙上的涂料仿佛还散发着刚干不久的味道。现在知道那应该是他从系统所刚分到的新房。他把我引进门,匆匆把资料交给我,他好像正有什么事要出门。这就是我对代展的第一印象,是一缕阳光和一股风尘。这个印象也伴随着我一生。

 

代展应该是很多人的学位无名导师,对于我自己,就像是我的学术初恋。我对学术第一次心动无疑来自代展和他早期的工作。一方面是他关于解耦的结果很漂亮,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本人具有无比强大的亲和力。虽然我与他一直以来和后来的直接接触并不多,但就像初恋一样,一旦能最初敲开你的心扉,就会是一辈子的美好。代展的学问完全捕获了我年轻的心,虽然后面我并不是都读他的工作,但我知道,那都是不凡的智慧结晶。2007年我毫不犹豫地请他来南非作Nolcos上重要的报告。Nolcos本身的名气在那里,是非线性系统的旗舰会议。可以看到,那个时候,他受邀做国际大会报告是他个人经历中比较早的荣誉。

 

我跟代展的交往并不深,仅有的几次基本都局限于学术。在Nolcos时,我作为主人在家里宴请过参会的所有华人代表,他是客人之一。记得他当时送给我他关于关张量积的书作为随手礼。十年后的2017年,他最后一次落选院士之后在他的故乡福州宴请了一桌宾客,我是其之一,算是他回请我了。当时大家心情比较低落,我也没有顺便送他个小礼物。他说了很多话。那次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初恋在无望的感情之中来第一次述说她的不幸和失落。我大概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了无言的关心真情,也是那次我说我想收到他最终完成的自传。没想到他记在了心里,去年12月我在开普顿渡假时,说给我寄过来了,中间还微信问过一次收到没有。唯一一次动感情的事2015年CCC在杭州大巴上意外相见,我们俩情不自禁拥抱,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认为,代展只想把我们的关系放在专业之内,一直不知道他是否认可我们学问上惺惺相惜之外的某些东西。却不想,在我第一次看完这本自传在微信上简短地交流之后,他竟回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原来他心中待我已如知己。

 

代展的一生是典型的才子的故事。原先我也耳闻过他是当年福建的高考状元。听过三坊七巷的名人轶事,就该知道中国的唐以来的状元多有来自福建。所以代展在我心目中就是黄裳苏轼一样的人物。读罢自传才知道原来他是福建的数学第一名。这也了不起,无疑紫玄翁和东坡的数学都考不过代展。其实读罢自传,也更正了我对代展的其他许多误解的地方。读罢自传,更觉得代展的一生,超俗不凡,波澜起伏,清新阳光,风尘未染。

 

不曾想代展阳光少年就遭政治误伤,这是否是他一辈子政治不正确的起点?不曾想代展的才气感天动地,能惊动蒋南翔破例将他收入清华。读他不喜欢的专业又怎样?他不是照样考入科学院,选送美国。代展的初期数学知识是破碎的,在硕士研究生的训练是欠缺的,只有在华大博士阶段才受到了系统的数学训练,那些也只是正规数学系的本科课程。不过代展的数学天赋是天生的,中学的数学难题伴随着他的一生,成就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科学发现。最难得的是代展一直能与最杰出的人物在一起。能想象由Boothby亲自给你讲授微分几何,由Isidori亲自教你零动态吗?正如代展在自传中所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代展的才华也曾是他的心理魔障。他不愿平庸,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总是在小聪明和大智慧上有失分寸。其实我一直觉得象他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是放不下他心中的孤傲的。我如果是他,我估计也丢不下清华、华大的莫名光环。

 

代展三进三出美国,期间还在罗马、英国、香港和日本生活过。有些是顶着无限荣光,带着万千羡慕,有些是生存之所迫,龌龊不足夸,有些是无言的责任感和时代的使命感。无奈总是多过快乐。1996年义无反顾地回归国家,这大概是他最关键的一个人生决䇿。他在自传的后一部分某处曾流露过悔意,我相信他是真诚的,真实的。我觉得他更适合在一种自由的气氛中工作,象他在德克萨斯与Dayawansa为学伴一样,而与加州公司般压制性的氛围绝不一样。代展就是为科学而生,理应得到一个理想的外部环境。代展与人的相处总是那样的谦谦君子,总是那样的坦坦荡荡。有时我会觉得他有些不苟言笑,不善言辞,基本不具备small talk的人际交往技巧。后来他担任IFAC的Council member,我心里常常暗暗替他提心吊胆,因为我知道,IFAC的历任主席和许多Council member都是情商高手,搞关系的冠军。 代展也是不甘寂寞的,注定是不往此生的风云人物。代展做出这样的回国决定说明了他有才子傲视群雄、天赋过人、一鸣惊人的信心。1996年我决定选择再次出国,1998年我选择来南非,一是因为我觉得我个人不善于国内的人际关系,二是因为高先生的去世也永欠地失去了他的庇护,三是因为我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舞台来走出我学术生涯中的迷茫阶段,四是我不能忍受新加坡那样的文化沙漠和浅薄。我想我当时痛下决心的坚定与他的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我缺乏他那样的巨大勇气反回去面对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文环境。小人物有很多理由,奇才才不畏坚险。

 

我不后悔。主指导你选择,看着你失去某些,一定会给你开启另一扇门给你补偿另一些。代展更不要后悔。从大的来说,代展基本上没有错过中国历史上那个最荒唐的岁月和这个最重要的发展大时代。这种参与感对于我这样缺失的人是隐隐的痛。他的自传通过他个人的经历详细准确地记录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起伏,文化碰撞和事业彷徨。对他来说应该是骄傲满满才是。他应该知道当我在2015年杭州CCC上听着那位意大利金毛洋妞作大会报告讲他的定义定理的感受是什么。他应该知道当看见他的博文在科学网排名第一,成为当时时尚中国的头条话题时,我是怎样成为他的一夜迷粉。在更小的范围内,我看见他无缘卷入有关IFAC的两次风波之中,看着他堂吉柯德式的与无形的对手斗得黄沙白骨,我象许多人一样,既替他担心又替他高兴。这些毕竟都是中国控制界的华山论剑。是中国的控制界给了他一把剑。虽"拔剑四顾心茫然",但"去时冠剑是丁年",虽败犹荣,终究他回国的决定在他多彩人生中还是正确的。

 

代展自传的写作风格也是我非常喜欢的。虽然章节按照时间节点安排,历史跨度很大,包括了代展的几代家人,几个匪夷所思的变革朝代。内容也很广泛,人物不单单是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也包括文革,改革开放,留学访学以及农场工房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从考试学习,科研创新,开门办学,到国内团体,国际合作,到红颜知己,人事纠纷,相当完整地描绘了一幅当代中国文人的红尘滚滚。特别是后一部分,写作完全是科研文章的模式,有参考文献,有附录补注。是代展日集月累,用生命收集、整理、创作出来的史诗式作品。可读性很强。对知道代展的人,自传既是代展自己的独角自白、刻骨自省,也是读者自我批评,自惭形秽的教材。对不认识代展的人,自传无疑是一幅窥视现世才子佳人的宏大画卷。如果说自传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代展喜欢用比较罕见的四字成语,偶尔也破律改吟些格律诗词,既拉远了与一般读者的距离,又小小的随性失谨。文字上的一些勘误,我早已电邮传给代展。那都是编辑的疏忽大意,再印再版时易于修改。代展的彩笔文思大干气象,绝对一流。要是从民俗文学上看,有好事者把自传改编为电影电视剧应该是另一部伟大的《围城》,或许只是要在仕女流情的狗血爱恋上再揭密若干!

 

人生是多维的。中国的老话讲得好,少年比才,中年比富,老年比子。代展的自传就是他自己的才情叙述。居天朝首都,身为高级研究员,房产收入自是富足不漏。看着自传最让人揪心的就是代展的儿子。我震惊代展在这件事情上的自责、愧疚、悔恨和彻底的失望和坦白。我只感到痛心,掩上书来,还久久不能释怀。程公子你在美国吗?在美国的哪里?你能理解你爸吗?你能回应你爸的呼唤吗?代展的自传没有把这件事最后交待完,仿佛儿子的消失永远带走了代展的伤心。我想代展一定有他的道理。所幸代展老之将至,坐看云起,生命还在继续进行,代展的自传也还会有续章。对读者来说,对我这样的"知己"来说,在这些居守抗击这历史不遇的瘟疫的黑暗日子里,《风雨夜行人》,代展和他的自传仿佛仍然是那一缕透过明日中关村红尘中的阳光:

 

乾坤乱世入红尘,绰异天才出左闽。

系统文章均可著,江湖套路苦无津。

蹉跎岁月当惭父,落魄东西为俸银。

师友未如修轼石,事曹辛得郭陈秦。

聪明薄幸朱颜误,博客荒唐白发姻。

空斗流言数轻敌,虚迷院士几沉沦。

孤尊派学中原外,半积张乘伪里真。

不合时宜唯代展,尽书风雨夜行人。

 

2020.03.23 Preto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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