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上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把老命都拼出去了”,结束最后一场《金锁记》演出,舞台剧演员焦媛这样感叹道。这部由王安忆编剧、许鞍华导演、焦媛主演的港版话剧《金锁记》于2009年首度上演,今年的4月22、23日,该剧再登沪上舞台。
作为一名一直以来都在关注女性,探索女性剧场的戏剧人,焦媛所饰演的女性角色入木三分,让人印象深刻。4月23日,焦媛走进“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大师讲坛”,分享她对女性剧场的深入见解。
焦媛走进“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大师讲坛”,分享她对女性剧场的深入见解。张爱玲《金锁记》是如何登上话剧舞台的
《金锁记》自问世以来,在各地巡回演出达八十余场之多。在这八年中,剧作本身是否有所变化,重复对于话剧演员意味着什么?焦媛表示,“有机会燃烧其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自己演戏的时候是非常投入的,可能下意识的动作,或者突然之间的灵感,会产生一些新的变化,但是大的方向是不会变的。分析剧本需要很理性,但演戏是很感性的。《金锁记》从2009年开始巡演了很多回,到现在这个阶段,我一踏入舞台,听到音乐,灯光一打,就好像跟曹七巧黏在一块儿。2009年或者2011年的时候,我可能还会有一些演的成分,还会觉得我焦媛要怎么把曹七巧演好了。但是现在这个阶段,我觉得我就是曹七巧。这个变化使我更投入,有时候演到第二幕时觉得就像曹七巧上了身似的。《金锁记》的演出需要很多的体力和精神力量,但是至今我仍旧特别喜欢、享受这个角色。”
由于话剧表达不同于文字所创设的世界——出场人物众多,对白时有言外之意,又多微妙心理的起承转合,故小说搬上戏剧舞台,人物不得不删繁就简,对白要考虑现场观众的反射弧,心理又需嫁接到语言及肢体表达上。面对此种变化,主演焦媛又是如何理解张爱玲(原著)以及王安忆(编剧)所塑造的曹七巧?
《金锁记》海报“2005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正在演普通话版本的《金锁记》。我看了以后特别喜欢,就直接找到了王安忆老师,询问可否给我版权,让我排广东话的版本。从要演出《金锁记》,我开始看了张爱玲所有的作品,包括由《金锁记》延伸出的《怨女》。此外,我读张爱玲可以说是得到了导演许鞍华的指点。我是许鞍华导演的粉丝,我知道她肯定很喜欢张爱玲的作品,因为她的电影《半生缘》、《倾城之恋》等都是改编自张爱玲的作品,所以我觉得舞台剧《金锁记》找许鞍华导演是最合适的。”
“王安忆删掉了原著中长白(曹七巧儿子)的那条线。第一是因为舞台空间的问题,第二是因为王安忆觉得这条线太狠了,两个媳妇都让七巧给气死了。这说明曹七巧是多么压抑,所以才会扭曲到这种程度。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她也是自找的,她是贪了钱的。我们选择每一样东西,都要承受相应的后果。曹七巧就是不承受自己的后果,而且报复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这是最可怕的。”
“然而,因为我演曹七巧,我觉得曹七巧是很有理的。因为‘我自己’不幸福,所以也希望女儿不要步‘我’的后尘。当然曹七巧也是很自私的,她希望儿子、女儿都在身边,只要生活安稳,陪着自己就好。可以看出七巧晚年特别的孤单、寂寞。如果她的爱情生活很美好,她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张爱玲写出了人性的幽微处,其实人到最后还是想到自己,而自我保护是人之常情。”
2009年12月4日 ,由许鞍华导演、王安忆编剧的话剧《金锁记》在东方艺术中心东方歌剧厅上演。高剑平 澎湃资料焦媛坦言,自己最喜欢的一幕是分家以后,三爷为钱翻转头来和七巧谈感情。“排练时,许导给了我很多启发。曹七巧从一个因生命力、欲望而艳丽的女人,到嫁入姜家,经历婚姻、爱情、金钱、权力,最后变成了一个冻了、干了、死了仅剩躯壳的女人。可以说是从盛开的花朵变为凋谢的毒药。表演这样一个跨度很大的角色是很大的挑战。怎么去把握曹七巧凋谢的感觉,而且凋谢的时候又不甘,又想占有很多东西?尤其是到了晚年的时候,不仅形体语言,而且声音都要发生变化。我刚开始其实想演长安(曹七巧女儿)这个角色,我并不觉得有这个能力可以驾驭曹七巧。但许鞍华老师却很坚定,她说你一定是曹七巧,你就演曹七巧。我就这样就跟七巧产生了缘分。”
焦媛版的《金锁记》选择用粤语传达张爱玲故事的市井与鲜活,焦媛说:“譬如七巧骂女儿,由于广东话有九声,高高低低的变化使得人物更有声有色。而于我来说,广东话也相对要得心应手。”
当日一同莅临现场的香港导演高志森亦表示,“在十多年前,用广东话在大陆演出还不太可能普遍发生,因为那个时候观众对非普通话的剧目还是有抗拒的。但是现在,无论是包容性还是对于艺术欣赏的水平,观众都有了很大提高。这几年下来,我们演《阮玲玉》、《南海十三郎》、《金锁记》都是用广东话,观众更能接受原汁原味的东西。我觉得有可能是因为观众接触多了好莱坞、韩剧、日剧等等,他们慢慢被培养起来,我相信大多数人看这些电视、电影都是通过字幕达意,而非通过配音。”
2009年12月4日 ,由许鞍华导演、王安忆编剧的话剧《金锁记》在东方艺术中心东方歌剧厅上演。高剑平 澎湃资料现代女性应该闯一条自己想走的路
在《金锁记》之后,焦媛于5月16、17日还将带来独幕剧《晚安,妈妈》,该剧是美国女剧作家马莎·诺曼荣获普利策戏剧奖的作品。焦媛表示:“《晚安,妈妈》是我们念书的时候就已经有的剧本。大概2015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个剧本,觉得这个故事很适合现代人去看。因为现在都市人忙,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太缺乏。我们跟父母、朋友很少像以前那样四目交投地聊天,感受对方快乐与否。住在同一屋檐下或许还是完全不了解对方。”
“而《晚安,妈妈》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晚上,一对母女如往常一样的生活,但不同的是女儿跟妈妈说,两个小时之后我就会自杀。女儿因为身体一直不好,这个计划其实已经酝酿了很多年。母亲通过两个小时千方百计阻止女儿自杀,彼此之间才真正有了一个深度的对话。而这短短两小时要比母女这么多年的认知都深得多。不过这幕剧到最后女儿还是自杀了。2015年在香港的时候想过以开放式结局收尾,但最后我觉得还是要自杀,以此提醒观众真的要去关心身边的人,好好聆听、消化他们的语言。”
相较之前焦媛在舞台上的张扬、外放,《晚安,妈妈》里的这个角色是压抑而内向的。“是我表演的另外一面。这个角色跟七巧很不一样,演完之后很压抑,需要时间去平复。因为七巧是宣泄出来的,最后一段独白七巧把她的怨气、生活的不公都爆发出来。但是《晚安,妈妈》中的女儿不是,她压抑,最后选择自杀,没有渠道去宣泄。所以这个角色演完后我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自己的情感。”
角色的喜怒哀乐常常投射到演员的生活中,怎样在演绎传奇的同时走出传奇的沉重?焦媛坦言,“直到演完了,我都不愿意抽离。对于很多演员来说,演戏只是他们的工作。但是对于我来说,演戏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的一生,我觉得我的生命没有其他的部分。我很愿意投入角色的情感世界。而我失去的东西是我自己而不是其他人。但也是因为家人的宠爱,所以我有空间、自由度可以任性。”
焦媛踏上艺术之路受家庭影响至深。“我爸是唱京剧的,我妈是跳舞的。我自小就在艺术氛围之中成长,自小就很喜欢唱歌跳舞。之后进了演艺学院念话剧,其实念书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很喜欢舞台。毕业之后演了一部电影、两部电视剧,一比较才知道原来最爱的是舞台。”
“毕业之后在春天舞台当合约演员。四五年之后,开始觉得心不甘,因为心里有很多其他的剧本、导演、演员想合作,所以想要建立自己的团。大概2005年自己做艺术总监,创始我自己的焦媛实验剧团。焦媛实验剧团所有的剧都是我很喜爱的,我不喜爱绝不演。当然其中有很难的地方,譬如预算、数字、宣传的部分。但我想咱们笨,但是咱们努力,到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只要不亏可以继续营业,我就继续干下去。我相信只要艺术性、质量上乘,始终会吸引观众,不过可能时间比较长一点,需要辛苦的经营,坚持。”
《金锁记》海报周璇、阮玲玉、曹七巧……焦媛所饰演的女性角色入木三分,让人印象深刻,因此她的实验剧团也有女性剧团之称。焦媛表示,“女性剧团的称谓是观众给我的。一直以来实验剧团都是演我自己喜欢的剧本。邓丽君、周璇、阮玲玉、凤飞飞……我很欣赏这些名女人,我希望通过对她们的演绎,给观众以鼓励,引领生命更美好。不过我觉得观众说得很对,因为我自己本身是女性,我尊重我自己的生命。我之前演过的一些女性,她们面对爱情、事业、生命同样有迷惘和困惑,女性能在她们身上找到共鸣。而我愿意演这些角色,也是因为剧本里有一些内容是对我的一种鼓励。生在现代的女性,起码有基本的教育。一有了知识、教育,人就会向上,就会有理想、梦想。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闯出一条自己想走的路?以前的剧院很少有女人当家,但是我焦媛就可以,虽然很困难,但是既然现在有条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什么不去争取!”
“而我也会一直演到老。因为年纪越大,生活经历越多,演的戏才好看。舞台就是老的可以演嫩的,但是小的不能演老的。我相信生活体验、生命经历对一个演员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