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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甲:从山村到清华,从官场到草根

一诺写在前面:

说实话我和行甲认识的过程挺奇特的。我们的道路本来没有什么交集。他一路“官场”,最近是做了五年贫困县县委书记,还曾经是全国优秀县委书记。我真正知道他了不起,是他离开“官场”的时候,在奴隶社会发了一篇不长文章,竟然有三十万的阅读,无数的留言。巴东一共50万人。我这才知道他在巴东是多么受爱戴的人物。

后来阴差阳错,奴隶社会另外一位作者刘正琛一直在做儿童白血病相关的新阳光,我介绍他们认识。没想到他俩一拍即合,瞬间做出来一个救助儿童大病的联爱工程,开启了新的征程。

……

作者陈行甲(清华大学2001级公共管理硕士)穿越于大鹏海边

一 进城走了十七年

今年初到北京出差,一诺邀请我到她家做客,我六点钟到了,华章还没回来,一诺在厨房里忙。她的三个娃老大快七岁,老二快五岁,老三二三岁,哆来咪似的在客厅玩着,于是一诺安排她上一年级的老大陪客。孩子一点不怵地充当起了主人的角色,看得出来他在找话题陪我,一会儿向我展示他的玩具,一会儿向我展示他在学校的美术作品。这让我极其感慨,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跟随妈妈在山区农村度过,那时爸爸在遥远的地方做税收员,一年回来一次。从懵懂记事的四五岁起,每当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妈妈忙着做饭,大我一岁半的姐姐给妈妈打下手在灶膛检火,我就充当陪客人的角色。三四十年过去了,一诺家的老大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和我一样担当这个角色的孩子。小家伙在一诺去年办的一土学校上学,她说一土的教育非常重视孩子的这种社会沟通能力。别的我不知道,但从我看到的这一点,一土就挺了不起。

我和正琛在一诺家做客

我小学是在一个村办小学读的,一二年级是复式班,条件不好,老师多数是民办老师,母亲只读过两年书,也不可能辅导我的功课,但是我小学毕业的时候统考的成绩是全乡第一名,这在我老家那个乡里是空前绝后的。在我的求学经历中,这个成绩是比我后来考到省城念大学、考到清华读硕士、考到美国留学都更让我自豪的成绩。前几年我的一个已经苍老的启蒙老师跟我讲,他说我是他教学生涯中遇见过的一个很特别的学生,他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四年级期末全县统考,全班数学只有我一个人及格,而我考了94分。

陈行甲(左一)初中时与家人的合影

1988年7月7日,我走进考场。那天,天气很热。老师在考场走道里摆了几盆水,水里放着冰块,给我们降温。

但还是有人顶不住,第一场考语文,考到一半的时候,有个考生被老师搀扶出去,我看到那个考生流着鼻血,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闷热的天气。

那时候,高考制度没有改革,比现在难多了。以我就读的兴山县高中为例,我们上一届考生理科一百多人,录取不到十人,文科几十个人,录取不过两三人。

考大学,是名副其实的独木桥。用老百姓的眼光看,过了桥,你的人生就成功了,国家包分配,成了吃公粮的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考试前,老师鼓励我们说,知识改变命运,考上大学,命运就改变了。我不太明白改变人生到底意味着有哪些改变。因为我认识的世界,只是我的县城,我认识的最厉害的人,就是老师。还记得我的化学老师万保知,不用拿教科书,总是精神矍铄,上课铃响了,开始在黑板左上角板书授课,下课铃响的时候,他刚好在黑板右下角写完最后一个字,说完最后一句话。我认为,以后能在县城当个老师,就很厉害。

为了改变命运,我学了理科。我个人喜欢文科,因为我喜欢读历史,写作文。但文科升学率低,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建议我们理科成绩好的学理科。

那时候考大学的欲望比现在还强烈,虽然改革开放了,但我的家乡是山区,上大学,是唯一的上升通道。

我的成绩比较稳定,始终保持在全县前十名内。那时候,学习比现在的学生还要拼。

我们寝室住十个人,晚自习结束十点多了,回到寝室,大家都还加点学习,为了保证清醒,各有各的办法,我的办法是打一盆冷水,放在床头,觉得困了,就把整个脸埋到盆里,憋气一分钟,再出来,觉得好清爽。

有一次期中考试,数学120满分,我考了99分,客观上成绩也不错了。但是我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其中有一个大题,我错过两次,这一次又错了。为了逼着自己长记性,我惩罚自己,一天不吃饭。其实现在回忆起来很愚蠢,后来只是记住当时的饿。

高考结果公布一个月后,我接到湖北大学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我们那届学生是兴山县历史上高考成绩最好的一届。理科147个人,上省线19个。那年高考,全国考生272万人,录取67万人,录取率为百分之二十五。

我知道,我的命运改变了,成了公家人。

去武汉上学的路上,时间足够我联想和激动。

从兴山县出发,坐班车到宜昌,7个小时。再坐绿皮火车从宜昌到武汉,12个小时。

一路上,我一刻也没有睡,心里像有只小鹿撞来撞去,我设想自己改变的人生,但想来想去,能想到的就是衣食无忧了,已经是国家分配工作了。未来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甚至火车的目的地是什么样子,我都想象不到。这之前,我还没出过兴山县。想到最后,就是发誓好好学习。

二 说唱就唱的青春

武汉到了,这是个无边无际的城市。

记得从初中考上高中第一次去县城的时候,站在县城附近的山坡,妈妈指给我看,那是县城。虽然那是只有千把米的一条街,我当时觉得是个好大的城市了。武汉大到让我敬畏。

在火车站,有接站的老师和同学,旁边插了一个写着湖北大学的旗帜。我坐着学校的接送车去学校,心里想,一定要好好学习。

但后来,我不满足于只是好好学习了。

那时候的大学文化,是青春文化。改革开放十年,国家正直青春,这种气息深深影响着大学。

原来在大学,不但可以当学霸,还可以当诗人,当歌手。学校里的英雄不但是会学习的,还可以是会写诗的,会弹吉他的。

那时候大学流行朦胧诗,朦胧诗人就像现在的小鲜肉一样令人疯狂。

我入学刚半年,学校文学社举办了一次征文比赛,我投了稿,拿了二等奖,他们就邀请我参加文学社,我好像是那一届所有理科系学生中唯一一个加入文学社的。

我们学校在沙湖旁边。当时,沙湖还有没被填掉一半开发房地产,我们经常在沙湖边开诗会,还请过诗人丁当参加。

那时候流行罗大佑、崔健、李宗盛、童安格的音乐。我还和几个同学组建了一个乐队。第一次拿奖学金是95元钱,我在中南路买了一把红色的吉他,现在还在用。当时我们四个同学穿着统一的夹克,在台上唱庾澄庆的《站台》,高潮处,把吉他壳敲两下,叭叭,很酷!

当时罗大佑的一首歌很流行,叫《闪亮的日子》,只要有一个人唱,就会有一群人和。那时候,每个大学生好像都是诗人、歌手,大家的交流方式也都很浪漫。大家以此为荣,因为当时文艺青年这个词还没有滥掉。那是一段感性的、大胆的、没有框架的岁月,是说唱就唱、说走就走的岁月,个性张扬被完全尊重。

大学时代的陈行甲

我很感谢这段岁月对我的性格塑造,以至于影响我以后的处事风格。在巴东担任县委书记期间,我在纪委全会上讲话,敢点名一些干部的贪腐现象,其中一些官员还在台上,有些甚至是我的领导。我当时提到一些贪腐现象,尺度很大,比如一个项目投资300万元,承包商送都送出去了120万。这段话后来被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的易学习几乎整段引用。

我崇尚内心自由,做事趋于感性,有点理想主义,也许就因为我来自那个诗歌和音乐的时代,我永远认为自己是一个文艺青年。有人说我个性太张扬,不适合当官,我也知道。但我更珍惜大学给我的这种个性。

三 低在尘埃里,但梦想着为社会和国家做些什么

1992年,我大学毕业,分到湖北省兴山县燃化局工作。从无边无际的大城市又回到了山里小县城。

但内心没有一丝的失望或绝望。虽然低在尘埃,但是总梦想着能够为这个社会和国家做些什么。我记得当时我给大学同寝室的最好的朋友肖立写信,信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晚上躺在床上,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咯咯作响。”

这种进步的欲望和心态源自于我的大学。

那时大学里流行一本书,作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很多同学能大段背诵其中的段落,我们开卧谈会谈读后感。孙少安出身贫农,平凡却不平庸、不甘受命运摆布,即使失败了也有勇气重新面对生活。这本书对我们影响很大,我们不比出身,不比财富,我们觉得精神世界的一丝不苟,是最可爱的。

很多人的偶像就是书中的孙少安。那时候,没有官二代和富二代的概念,当然也没有屌丝这个词,那时候,我们都把自己叫做草根,草根不像屌丝,他不绝望,内心有成长的渴望。那个时代,社会急剧变化,躁动,但不浮躁,大家机会平等,每个人都能积极地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行甲在“巫峡云巅”俯瞰巴东全城新貌。新京报记者 安钟汝 摄

当时最流行的口号,是北京大学提出的“团结起来,振兴中华”,以及清华大学提出的“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2001年,我在湖北省兴山县水月寺镇担任党委副书记、镇长。我又参加了一次比高考还要艰辛的考试,报考清华大学硕士研究生。我白天工作忙完,晚上看书,坚持了一年多时间。我当时自己住一个单间,房间里一张床,一张桌子,除此之外,几乎啥都没有。我经常在窗前看书看到天空泛白,窗外隐隐绰绰的山的轮廓至今还印在我的心里。

考场在中国人民大学,考到第二天,不知吃了什么,拉肚子,头天晚上上了四次厕所。我怕第二天考试的时候出意外,不敢吃早餐。走进考场的时候感觉脚底在发飘,当时那种挑战命运的悲壮感甚至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按照一般的思维,我年纪轻轻已经是镇长,已有本科学历,不读研照样会晋升,但是我就是内心里想做这件事。

2005年,我又经过层层考试,以当时湖北省的最好成绩,被公派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学习。

四 仿佛若有光

从头到尾,我没有想过要当官,我只是听从内心,坚持磨炼自己,想做更好的自己。

我想给晚辈们分享一些人生体验:

第一,我觉得在大学里,除了学好知识,还要锻炼自己的心境,还是要有一点理想。

第二,目标不要太具体。太具体,就容易出现两个问题:你得到了,就容易懈怠;你不得到,就容易气馁,得到和得不到都不好。目标就是要像一束远远的光,你朝着光的方向走就好了。就像陶渊明笔下的“仿佛若有光”,模糊一点好。这样就不会失落了。

第三,你自己简单了,社会就简单了。有些人为什么觉得社会复杂,因为他们有太强烈的上升愿望,这个时候就有矛盾了,就复杂了。

我的心态没有变过,和大学时的想法一样,我从来没想要惊天动地,我只是想做自己,做普通人。当官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当大官。当时有人不相信,连我的直接领导都不相信,“当了官的人怎么会不想当更大的官呢?”

我最后辞职了(在奴隶社会发过辞去公职时的文章:再见,我的巴东)现在做公益,我和同仁发起成立的恒晖儿童公益基金会主要做儿童大病救助,希望为这些极端弱势的人做一些具体的事情。大学的时候,我熟背过罗素的话,“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弱势者的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

我特别喜欢这样的人生,因为他与我青春时的理想呼应。这很纯粹,没有掣肘和牵绊,只对自己的内心负责。

为了这样的人生,我辗转了许多年。

行甲在大鹏海边穿越

五 过去已去,未来已来

99 公益日来临之前,腾讯邀请我来京做一个公益市集的演讲。九个月之前,我无法想象这会是我的舞台。

初入公益领域,带着满腔的热情,带着转场的流量,沿途都是伸过来的手和张开的怀抱。大家对我的支持,有道义的因素,有对我的过去表示认可的因素,说不准也有一些同情的因素。太多让我感动感佩的人和事,让我觉得选对了场域,来对了地方,走这条路天意满满。这是一段我与公益的蜜月期。

事业的蜜月期,经历的故事却并不都是甜蜜。

由于做的是大病救助领域的公益,近期我访问过不少的医院。清晨跟随查房的医生一起,换上防菌服装,戴上口罩,走进儿童血液科病房,那些光着头,戴着口罩,蜷缩在病床上的孩子;那些守护在病床旁边,一样戴着口罩,面容枯槁疲惫的爸爸妈妈甚至爷爷奶奶,他们眼神中满是面对灰暗现实的恐慌,交织着走出困境的祈求,总是让我难过心痛。治疗这些孩子的病痛只能交给白衣天使们,作为公益人,我们能实实在在地为他们做点什么?那段时间,转场公益的兴奋逐渐被现实的沉重和焦灼所取代。

中国每年新发病肿瘤患儿就有约30,000人。幸运的是,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其中大部分患儿最终会治愈,回到社会中。然而,儿童肿瘤的一般治疗年限为 2-3年,甚至有一部分长达五年。因为治疗期间需要服用大量化疗药物,使得这部分患儿免疫力低下需要被隔离治疗,无法到学校接受与同龄人一样的教育。长期的隔离与远离正常学校生活,也使得很多患儿治愈后难以重新融入社会。

病房学校的起因:一个得了严重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孩子左延画的画。

新阳光首创了病房学校项目,希望填补中国儿童权益保障的一块空白:长期住院儿童的教育缺失和发展性服务缺失。北京病房学校的杨老师告诉我,她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早上在孩子们推开学校大门的瞬间,听见孩子脆生生的声音:“老师,我来啦!”对长期住院的重病患儿来说,生病期间也能上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甚至有家长说,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孩子来到病房学校的一天就代表了充满生机的一天,代表着他们与病魔抗争又胜利了一天。目前,我们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儿科、深圳儿童医院等地的试点很成功,我们在筹划把它推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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