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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

王笛:我们属于上山下乡那一代。我1974年高中毕业,当时哥哥已经下乡了,在云南建设兵团,按照当时的政策,可以留一个子女在城里。高中毕业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读大学,当时上大学唯一途径就是从工厂或者农村推荐过去,进工厂没有希望,所以如果我不下乡的话,从农村进大学这条路也没有希望,所以当时我就主动要求下乡。当时我的中学同学都拼命留在城里,都不能理解我这样做,虽然那时候比较年轻,我自认为考虑问题还是比较长远。其实当时我最大的爱好是画画,受母亲影响从小就在画画,也想当个画家,但更想读大学。

于是来到了眉山,但不到一年时间,我父亲那边有个当兵的名额,我就被召回去了。按道理说能够回城是件喜事,但是我回来工作的单位是成都铁路局基建分区的砖瓦厂。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怎么考虑还是选择了回城,但是我记得很清的是,当时没有一点回城的兴奋感,心情非常沉重,因为那不是我想去的地方,那是重体力劳动,专门给基建造砖瓦,大型的环形轮窑,窑里的火是不会灭的,前面烧完了,后面取出来,再装进去……像这种三十几度的天气,也要进那个高温的窑洞。出来的时候全身的汗和灰已经混在一起,像一个黑人,只看见眼睛在转,这样干了将近一年。业余时间我就练习画画,由于这个特长,我进入了基建分局的工会,当时这叫“以工代干”,工人去做干部的事情,去画宣传画、刷大标语这些事,进入工会以后就开始坐办公室。

南都:也就是说你当时是以工人的身份参加的高考?

王笛: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我非常想去,而且也做了准备,但因为当时我刚从砖瓦厂调到铁路局,父母劝我不要放弃铁路局这个“铁饭碗”,待遇很好,有免费的通勤票,你可以随便坐火车。我记得当时工会有时候发水果、猪的内脏等紧缺商品。那时怕读了书以后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于是就放弃了。

高考那天我去上海出差,看到别人兴致勃勃进入考场。这是改革开放以后第一届高考。我一见到这个场景就后悔了,有种被时代抛弃的感觉。我就决定明年一定要参加高考,我怕告诉父母以后他们要劝我,我也会改变主意,就没有跟父母说,自己复习,考完以后才告诉他们。

我想报考中文系,觉得自己的水平考不了美术学院,当时想读中文系的话,以后还可以搞美术评论之类的东西,结果考下来我的历史几乎是满分,那时候是先拿了成绩以后再报考学校,既然历史考得最好所以还是报历史系最保险,所以就报了四川大学历史系作为第一志愿,结果就被录取了。

南都:你在川大期间,是如何慢慢开始对学术有感觉的?

王笛:进大学前我就非常喜欢读历史,尤其是世界史。到大三,隗瀛涛先生给我们上中国近代史,他口才很好,上课有激情、有思想、有趣味,让我一下喜欢上了中国近代史,之后又请隗老师做我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又读了他的研究生,慢慢进入历史研究的门槛。

川大历史系以基础扎实为特点,从老一辈的学者像徐中舒、缪钺,到隗老师,一直延续到现在。记得一位教古文选读的老师在课上说,历史研究,资料收齐就完成了百分之七十。我现在并不认同这个观点,当时,资料还没有数字化,查资料相当费工夫,现在一天能做完的事,可能当时一年都做不了,所以那时强调收集史料的困难以及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完全有必要。

强调资料对我的影响很大,让我知道历史研究的每一句话都要有根据,不能凭空想象,任何推论和分析都必须要建立在扎实的资料基础上。历史需要推论和分析,但是这些都要都必须要资料的支撑,你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写小说,这是我对学生特别强调的一点,我在美国也是这样强调的,这也是川大给我影响比较大的一点。

跨出封闭的国门

学术思维的转换……自说自话的研究方式在西方是不行的。

南都:《跨出封闭的世界》是你的第一本著作。

王笛:我最初的学术兴趣在辛亥革命,硕士论文就是研究辛亥革命前十年中国经济的变化,比较宏观,研究的是全国的问题。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注意到地方的问题,思考改良和革命到底在地方层次上怎样进行的。

从最初考察全国经济情况,到后来研究地方社会,实事求是地说,我是受到台湾中央研究院的“中国现代化研究系列”的影响。(这套书)按省区进行区域现代化的研究,包括山东、湖北、云贵等等,但他们并没有一本关于四川的著作,于是我开始着手这个问题。这就是《跨出封闭的世界》。

写这本书,我看了不少社会学、统计学、政治学等学科的书,这些知识带领我找到了研究的突破口。可以说,《跨出封闭的世界》代表了我当时全部的智慧和能力,是我当时学术研究的最高水平。写完以后真有点江郎才尽的感觉。

这种困惑和我之后留学美国有很大关系。当时对我而言,留学美国是个很艰难的决定。在川大,我是一帆风顺,1985年留校,从讲师到副教授才花了两个月时间,1987年破格提拔为副教授,在国内也小有名气。抛弃在国内所打拼的成果,到美国一切从零开始,要做出相当大的牺牲。现在看来,我当时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

南都:八十年代出国热的时候,出去研究历史的好像并不多,毕竟研究中国历史还是在中国条件最好,离开了反而不好研究。

王笛:很多人这样说,读中国史为什么要到国外去学。记得在川大时,我们老师就说过,外国人研究中国史永远都不可能比中国人研究得更好。但我从1980年代就开始读国外对中国的研究,不乏英文原著,开始感到事实并非如此。西方学者不仅使用的理论和方法对我启发很大,对专题研究的深入也令人赞叹。到现在为止,从总体上看,西方对中国近现代史的成果,在深度和广度上还是优于中国人自己的研究。我想现在不少国内学者也赞同我的这个看法。中国人研究自已的历史,除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干扰,还由于我们距自己的历史太近,经常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像现在我们看到的对过去成都老茶馆的描述,相当多的都是外地人或者外国人所记录的,当地人自己留下的这类东西反而有限。

《街头文化: 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

为什么《街头文化》影响这么大?可能就是因为从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发现的引起人们深层思考内涵。这本书出来以后,很多人都说,这些现象都是我们经常看到和经历的,但是读了这本书以后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多秘密。这就是表面的生活方式到底反映了什么?我在成都长大,之前对成都一点感觉都没有,到了美国以后,因为有了距离,有了比较,才发现了过去所看不到的东西。既是生活中熟悉的东西又别开生面,写这些东西又有相当的历史意义,大家觉得很新奇,又能得到一些启发。这是我离开中国得到的。

南都:刚到美国时因为语言等原因很难真正融入那个环境,你是怎样做的呢?

王笛:确实很不容易,我当时以访问学者身份去的美国,虽然出国前上过一学期的英语培训,基本上只能进行阅读,速度也非常之慢,听不懂,只能应付日常生活。1991年,我去了密歇根大学,那里的中国研究很强,我就开始听课、听讲座。后来我又去了密歇根大学州立大学,1995年转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读博士。这整个是个长期的转化过程,一直在听讲座、听课,并不是说一年两年。

我还记得我在密歇根大学的第一个讲座非常失败,当时参加的有费维凯教授、还有中国研究中心的主任奥克森伯格(M ichelO ksenberg)都参加了,还有从中国来的学者。我有所准备,但是对于西方的研究完全不了解,就去请教其他访问学者,有人建议把我的各种研究成果做一个概括介绍。这个是绝大的错误,因为在西方做报告只针对某一个专题,不能把曾经做过的研究逐个提到,但当时我就是泛泛而谈。其实我只要把《跨出封闭的世界》中关于人口与耕地的问题作为中心议题,就会非常精彩,但当时是真的不懂啊!讲了以后,大家提问题,我英语不好,听不懂,就是听懂了也不知道怎么用英语表达,根本没办法回答,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个disaster(灾难)。

南都:这其中可能也存在一个学术思维转换的问题。

王笛:转变过程是非常长的阶段,不断听课,一年年不断大量的阅读,每周一本书,参加研究生的讨论课。。西方研究生的培训和中国很不一样,中国的研究生,研究近代史课程就集中在这一方面,西方的话,研究中国史只是你的主修,还需要修很多其他课程包括美国史、欧洲史,还需要修其他非历史的课程包括人类学、政治学。我在霍普金斯的时候就学了四个领域,本系的领域,另外还有美国的社会文化史,在政治学上修比较政治学,在人类学上修社会人类学,而且每个领域跟着一位老师修整整一年的课,他还会给你详细的书目,一年之内有几十、上百本。最后有的是写论文、有的是考试,通过以后这个领域才算完成,这样一年一年阅读讨论,不断吸收。

在国外,博士生就是潜心读书,最后发表一篇论文,而国内博士生至少发表两篇论文,这是我经常批评的,在本来要吸收的阶段,大量的精力都花在发表、出版这上面,就分了心,没有受到足够的学术训练,这样后劲就有所欠缺。即使在读博士期间没有发表什么东西,但(重要的是)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

前后整整7年,我在国内发表的东西非常少,几乎像消失了一样,后来1996、97年有3篇发表在《历史研究》上,但全是我修课的成果。所以我没有作其他研究,就是吸收、培训。

南都:你的博士导师罗威廉对你的学术研究有怎样的影响?

王笛:有非常大的影响,一个好老师就是要给学生指出方向,引导思考。《街头文化》的书名就是在他的指导之下提炼出来的。当初我在写研究报告的时候,题目是“Public Cul-tureontheStreet”,即“街头上的大众文化”,但在行文时有时候为了简便起见,就用了“street culture”来表达,他说这个词用得好,就把这个作为论文的标题。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一些重要的思路,社会史、文化史的一些书目都是他指导的。这样能打开思路,看别人怎样思考这些问题。

美国学术界和中国学术界一个很大不同,就是看你的研究是不是和大家共同关注的大问题进行对话,哪怕你研究的是一些很小的问题,但是你也需要上升到一个更抽象的层次,和大家共同关注的大问题进行学术对话,比如我的《街头文化》虽然是研究成都的大众文化,但实际上我要讨论的是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之间的关系、社会和国家之间的关系、以及现代中国城市日常生活的演变这样的大问题。

国内学术界经常强调的是填补空白,这和西方学术界有区别。西方学术界研究就看你现在研究的课题,是不是为大家关注的问题提供哪怕是一个个案的研究。例如对大众文化的研究,现在西方注重的是国家和社会互动的问题,国家对大众文化的影响,以及在传统中国精英文化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大众文化,大众文化在多大程度上独立于精英文化。这些不仅是历史学,也是人类学所关注的问题。自说自话的研究方式在西方是不行的。

研究方法的突破

站在街上看一个城市……我的研究就是进入到城市的内部去。

南都:你提到你出了第一本书以后觉得非常困惑,那博士毕业后找到路子了吗?

王笛:可以这样说,至少我明确了新的研究方向。我写《跨出封闭的世界》时最感兴趣的就是数学的方法和模型,这其实就是社会科学的手段。而我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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