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元杂剧《西厢记》的故事背景地,山西永济普度寺成了处热门旅游景点。这日,一位出版社女编辑来到此地,声称要为重版经典而寻找灵感。寺里的导游例行公事,领着她一路浏览西厢房、后花园、“张生翻墙处”……
“红娘月下牵红线,张生巧会崔莺莺。”故事里,红娘为小姐的情事操碎了心,促成有情人终成眷属,传为千古佳话。然而,女编辑不解地问道:“红娘到底是谁呢?”导游答:“是丫鬟。”女编辑再问:“那红娘自己的故事呢?”导游语塞。
这是话剧《新西厢》开场短视频里的故事,接下来,灯光亮起,女编辑正坐在舞台一角,古装打扮、赤着脚——原来她“前世”正是红娘本人。“新”暗示要重塑经典,每个人物都变了:红娘不再是陪衬的丫鬟,而是“翻身”成为女主角,与白马将军一见钟情,大胆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崔莺莺不再娇羞被动,而主动与张生私奔离家;张生不再苦盼金榜题名,而成了一位求人找工作的可怜“社畜”。
然而也有永恒不变的部分,比如爱情的路途上总是好事多磨:两对恋人都需要接受命运残酷的考验,不只是要面对顽固的老夫人,更要面对竞争激烈、空虚寂寞的社会。
演出结束,鼓楼西剧场的近百位观众慷慨地送上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当导演登台谢幕的时候。在戏中,导演的名字也不断地从演员口中蹦出,作为一个调剂的笑料,“白马将军的朋友、《戏剧新生活》里的丁一滕老板”。
丁一滕有张圆嘟嘟的娃娃脸,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29岁还要再嫩些。在爱奇艺的口碑综艺《戏剧新生活》里,他是8位嘉宾之中年纪最小的“小胖丁”,标志物是随身携带的尤克里里琴,成名曲是一首诙谐可爱的《大腰子》。
综艺热播,戏剧人享受到了“出圈”的快乐。一位网友带点儿“笋”的夸奖,得到了很多点赞:“你看这些男人长的没一个帅的,可是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魅力。”3月初,丁一滕在朋友圈晒出《新西厢》的巡演票迅速售罄的截图,兴奋地写道:“春天了!”
其实在话剧圈内,丁一滕的名声早已足够响亮,不信来看他那一箩筐的外号:“一代人中的闪耀之星”——这是美国国际戏剧杂志Scene4的评价;“看到你,我对你们国家的戏剧有期望”——欧洲戏剧大师尤金尼奥·巴尔巴;“舞台金童子”——剧评人、编剧史航;“学霸”——因为他是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在读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学士、伦敦大学史密斯学院演出创作专业硕士;花式夸赞合并为一句,“天之骄子”——语出《戏剧新生活》制片人谭娜。
《戏剧新生活》有一半都是生活日常,展现了博士小丁“反差萌”的一面(比如说因为戴美瞳,被赵晓苏取笑而气急败坏)。而作为创作者的丁一滕,则是以荒诞而具有批判性的风格著称。他擅长用现代的人文精神去重新解构古老经典,赋予人物独立自由的灵魂。从20岁出头至今,他保持着基本一年一部大戏的高产节奏,从《窦娥》、《醉梦诗仙》到《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再到《新西厢》,自成先锋一派。
在丁一滕看来,先锋的含义是,“一直向前的势头”。
丁一滕
为了“戏剧之神”跳水
2020年11月至2021年2月,由黄磊牵头的《戏剧新生活》在乌镇录制。8位戏剧人一起吃住、一起创作,24小时暴露在摄像机之前。
到乌镇的第一天,丁一滕就“崩溃”了。他在微博里记录到:“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或者说就是一时之间的惊慌失措。”那天晚上,他躲开众人,跟妈妈通了很长的电话,坐在漆黑的河边唱了一首《逃》。“抱着我的尤克里里,唱歌,通常是我自己疗愈的方式,唱完了,还是得从排山倒海的不安和思绪中拎出自己。”
制片人谭娜在接受全现在专访时谈道:“第一期大家也能看到,丁一滕刚来的时候极不适应。他身上是有非常大的光环的,甚至还有点 ‘凡尔赛’。第一次采访,他就直接说‘谢娜、何炅坐在下面,被我熏陶、感染到了’。他也不是故意显摆,就是有点凡尔赛青年,让人觉得很拽。但是节目第一期,大家都烘托刘添祺,丁一滕其实是非常失落的。就像走到哪儿都被表扬的‘天之骄子’,突然被打回生活原型,没人理他,没人抬他,他会出现非常拧巴的心理状态。”
回想起来,丁一滕的感悟是,真人秀就像一面自我审视的镜子:“看综艺,原来我是这样一个人啊。他们在那坐着聊天,我就没有安全感,就出来逃避一下,逃避方式好像是很依赖妈妈。为什么这么依赖妈妈?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爸爸?”
好在,他的“拧巴”刚冒出个头,就被迫戛然而止。短暂的熟悉之后,他被几位年长的哥哥选为导演,将苏联著名喜剧《命运的拨弄》改编为《邂逅·似水》,在乌镇酒吧中上演一次沉浸式的实验话剧。丁一滕在“外出请假”巡演《窦娥》的间隙写完剧本,回来只剩5天排练时间,节目里看起来胸有成竹,实际上却宛如“噩梦”般痛苦,“梦里都在创作”。
“丁一滕的成长线是最明显的。”谭娜观察道,“后来他慢慢开始适应,自己创作沉浸式戏剧,当演员、编剧、导演,卖票……被低看过,也被推崇过。在这个节目中,丁一滕做过所有工种,有最全的故事线。”
丁一滕交到了一位好朋友——每天嘲笑他是“小胖子”、“臭豆腐”的赵晓苏。节目后期,他们上演着“小学生”日常,打架能滚到地板上,捏着嗓子cosplay买菜大妈。有观众看乐了,成了CP粉,专门给这对剪视频。
创作上,赵晓苏看过丁一滕的戏,非常信赖他的才华。丁一滕提出,想在乌镇水剧场跳次水。当时可是深冬,气温零下,黄磊都来劝,怕身体受不了。但是赵晓苏一拍即合:“太刺激了!”
在室外环境戏剧《倒影》中,丁一滕与赵晓苏同时饰演渔夫的两个灵魂,象征着人性之中一念之差的善恶之分。戏演到高潮,他们缠斗着跌进冰冷的水中。
丁一滕与赵晓苏在《倒影》里饰演渔夫的两个灵魂
丁一滕说,他愿意带着对戏剧之神“献祭”般的态度拼命折腾自个儿,享受创作之中的“牺牲感”。
“牺牲感”,换句话说,就是深刻的信念。归根究底,这与丁一滕对戏剧价值的认知有关:“我总觉得戏剧应该是严肃的、深刻的,应该体现出人们内心的思索,而不是表面的情绪。我的创作主题其实就是抗争跟孤独,这是我一直不断想要去探讨的。”
丁一滕追求“精神分析”式的表现形式:“在创作当中,我希望能够提炼出人类的灵魂,比如两个人共同去饰演一个渔夫的灵魂,能够表达精神层面的复杂性。这种手法不是一般惯用的舞台手法,或者说不是电影一般会用的方法,但是它能够带来很多层意义的解读,就等于是把肉体跟灵魂做了区分,灵魂会传递出更明确的和更高层次的信息。对观众的观感来说,这个人物就不再普通了。我不想用特别简单的方式去讲道理,这是我对形式上的追求。”
《戏剧新生活》的杀青会上,丁一滕由衷地说,参加这个节目无憾了,对成长和人生都是历练。
历练的心得体会是?丁一滕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真诚地来了句“凡尔赛”:“最后还是会真的很爱自己的。”——他第一个被自己的成长蜕变给打动了。
黄磊与丁一滕
毛孔都打开,变成一个“超我”
4月,丁一滕回到中央戏剧学院的校园里,要在20天内排出参加大学生比赛的戏。比赛规定的主题是古希腊戏剧,他决定改编索福克勒斯的著名悲剧《安提戈涅》。
我在排练室旁观了一会,看到虽然是西方剧目,但表演者却是一群京剧系的学生们。他们念着抑扬顿挫的翻译腔念白,但却时不时唱一段戏,或者耍一会大刀。
这听起来或许有点杂乱无章,但其实跨文化、跨时代的“混搭”在丁一滕的作品里很常见。《新西厢》中,演员们穿着古装,操着戏曲的身段,但念着现代化的的台词。《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改编自科幻经典《弗兰肯斯坦》,人物用的都是英文名,但台词中却偶尔冒出来几句不同省市的方言。
一位《戏剧新生活》的观众点评道:“同样是《戏剧新生活》里的90后,刘添祺是本能驱动型的演员,而丁一滕则明显有一套完整的思考系统支撑。”丁一滕对此挺认同,他曾于2015年受邀去丹麦著名的欧丁剧团学习,成为欧丁建团50余年来第一个中国特聘演员,受到很大的影响:“欧丁剧团的技巧是西方的、新的,戏曲是东方的、古老的,(我的戏)就是古今的、东西的融合。”简单来说,他想要借助兼容并包的、自由自在的表达技巧,去尽可能地展现人类内心世界的复杂性。
精神富足的戏剧常被划归为“小众艺术”,意思就是指相对于影视剧、综艺等大众娱乐产品来说相对有限的受众市场。《戏剧新生活》围绕着话剧人的艰难求生,黄磊将莎士比亚的名诗改成,“赚钱,还是不赚钱?”42岁的刘晓晔演了14年的《两只狗的生活意见》,自豪地宣布:人到中年,没有存款。
但在中戏,不乏立志要从事“清贫”事业的年轻人。一位在《安提戈涅》剧组担任执行制片的女同学跟我聊起,她是在英国留学期间爱上了戏剧,特意回国考了戏剧管理专业的研究生。她带着我逛了逛校园,随处可见莎士比亚、契诃夫、老舍、曹禺等戏剧文学大师们的雕塑,其中只有第一任中戏院长、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的那座是坐姿,被学生们笑称为“铁王座”。“老校长出了名的‘灵验’,大家每逢大考之前都要来拜一拜,我们要比赛前也得来哈哈哈。”
在文艺氛围浓厚的校园里,丁一滕得到偶像明星般的待遇。我们到公共大厅里做采访,还没聊几句,就被求合影的姑娘们打断。
丁一滕也曾经历过被戏剧魔力所蛊惑的学生时代。他的“舞台初体验”是在初中的一次英语戏剧配音比赛中,为《美女与野兽》里的野兽配音。其实他只是露了把嗓子,还谈不上正式的表演,但内心不由自主地就升腾起了奇妙的感受,“当我站在舞台上那一刻,我就觉得这好像跟我有缘分似的,戏剧在不停地吸引我。”
他陶醉地形容起演戏的快感,仿佛在形容身心契合的爱人:“就是爽,毛孔都打开了,感觉自己不再是日常的自己了,变成一个超我了。我感觉我可以用能量去影响很多人,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一个有超能力的人。还没有任何别的场域能带给我那么强烈的快感,只有戏剧,只有舞台。”
舞台上的丁一滕
从初中开始,丁一滕就确立了此生的伟大梦想:这辈子要塑造出300个有血有肉的舞台人物。小孩子的豪言壮语,大部分时候都被视作“戏言”。丁一滕的母亲曾经也以为儿子只是随便说说,并不赞同他从事靠天赋吃饭、竞争残酷的艺术行当。母亲自己是位艾滋病医学专家,更希望他能“母从子业”,成为一名外科医生。
丁一滕决定要做出点成果给妈妈看,“你才能相信我说的事是认真的”。他先是在北师大成为了学校话剧社的“台柱”,拿到大学生戏剧节的最佳男演员。2012年,孟京辉的话剧《活着》在全国海选演员,丁一滕毛遂自荐、梦想成真。
母亲看完《活着》,流泪了:“我就觉得这孩子有他自己的追求,有他自己的理想,他还是有一定的潜力的。就从这出戏以后,我就不拦着了。”
从那之后,丁一滕仿佛就“开了挂”,成长路途上不断得到“贵人”们的赏识,孟京辉、巴尔巴、黄磊……不过在他一帆风顺的幸运履历背后,是他自己非常要强且努力的性格。
赵晓苏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提到,丁一滕跟他性格非常相似,都很认真,都爱撒娇,都不爱随便发火,以及,都非常要强、爱拔尖儿,“演个戏,有自己在就得出类拔萃,特别要这个劲儿”。
《新西厢》的创作历时共一年,剧本改了30多版,疫情期间只能在地下室里排练。丁一滕有强大的自我驱动力,至今几乎从未半途而废过:“我要是迷失了,我会觉得很失落,就像是一顿饭还没吃完、一个澡还没洗完。我冥冥当中也觉得那样自己就是不干净的,或者说是不完整的。我希望创作是有始有终的,一定要有终。”
父亲离去之后,伤痛是一份礼物
《新西厢》中崔若英(崔莺莺)的饰演者、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戏曲学硕士孙良告诉我:“丁一滕受到西方的文化和哲学观点的影响很深,而他本身又是一个很敏感、很细腻的人,他在创作中就会将个人的经历投入进去。”
《戏剧新生活》最后一集,每个人都写了一封表白初心的信,要留到下一季再念。丁一滕说,他那封信是写给父亲的。
这不是丁一滕第一次在节目之中提到离世的父亲。话剧《鸡兔同笼》讲述的是一对父女之间的故事,丁一滕躺在床上看刘添祺的演出视频,看着看着就在镜头面前情绪崩溃,因为“想起了爸爸”。
2015年,就在丁一滕戏剧事业蒸蒸日上的那一年,突然传来父亲身患重病的噩耗。父亲是位乒乓球教练,父子感情非常深厚。“我觉得命运很残忍地夺走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很想去质问,但又不知道去质问谁。”
就像很多无法承受离别之苦的创作者一样,丁一滕选择将无处宣泄的情绪释放到故事里。“有的时候,伤痛对于创作者来说是一种礼物。你无法预期,但是它会给你的创作带来惊喜。”
那年,丁一滕刚刚在欧丁剧团开始将元曲《窦娥冤》改编为话剧,起初只是想排一出带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剧目。父亲离开之后,他开始对窦娥有了全新的理解——他突然无比羡慕窦娥,因为当她喊出“六月飞雪、血溅白练、三年大旱”的咒怨之后,得到了老天的回应。
他在接受《文化时分》采访时谈道:“当时也是下雪天,我跪在雪地里。我父亲刚刚去世,看着老天飘着白雪,特别无助。我给父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我问他现在在哪,我还想再见到你,很多话没有跟你说,攥到他的手里,推到入殓室。我期待像窦娥一样,得到老天的回应,这样我好像还有一点主动权,而不是像我现在命运这么被动。”
《窦娥》与《新西厢》的创作手法一致,都是颠覆性地改变了原作里所有的人物关系及人物性格:窦娥的婆婆并非软弱的老好人,而是仇恨“灾星”窦娥的恶毒妇人;恶霸张驴儿真心爱着窦娥,想要帮忙毒死婆婆,却意外地毒死了自己的父亲;窦娥之父窦天章不再是英明父母官,而是将女儿推入火坑的无耻文人;窦娥正是在得知被父亲抛弃的真相之后,在心碎之中主动选择求死。
相比《新西厢》中的柔情,《窦娥》从头到尾都是对无情命运的激烈嘲讽,而结尾处更是把“不服”的情感推向了极致——“老天爷”被具象化成为了一个舞狮子的人,从天而降,前来劝窦娥收回毒誓。窦娥则做出了惊世骇俗的反抗举动——她把老天爷吊死于舞台之上。
丁一滕男扮女装饰演窦娥,前半程都是被钢丝吊在半空之中表演,就像一只被命运操纵着的木偶。最终窦娥决绝地杀死命运,再自行赴死。
丁一滕饰演的窦娥
如今,父亲已经离开六年了,丁一滕平静地说:“伤痛或许能在戏剧和时间的帮助下缓解,但就是没办法完全痊愈的。但是我觉得伤疤也挺好看,因为它会一直留在那儿,一直提醒着自己人生的脉络,提醒着他曾经存在过。”
父亲看不到自己的戏,会不会有点遗憾?
“我觉得他能看到,真的,我能感觉到。戏剧人可能都是有点神神叨叨的,我相信剧场是有神性的,灵魂与天地都在剧场当中。”